80岁的梁谷音仍青春
昨天是梁谷音农历80岁生日。因为小区暂时封闭,大家不能为她庆生,学生们只能把蛋糕送到梁谷音家小区大门口。
梁谷音在家也还在排戏,虽然原定于4月于逸夫舞台上演的“霓裳和韵·盛世华章兰苑钟情”上海昆剧团国宝级艺术家、中生代实力巨献折子戏精品展演将延期。按照计划,梁谷音将献上《思凡》——一个关于青春的故事,这个故事属于关不住的少女。
从12岁学艺至今68年,梁谷音从戏中人身上体会人生,也用自己的人生阅历在舞台上展现化境:“人生就是这么一个过程。从学一二三四开始,到学五六七八,乃至十百千万。然后回到一千,回到一百,回到十,回到一,回到无。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最后留下——魂。”
梁谷音
一级演员,1961年毕业于上海市戏曲学校第一届昆剧演员班。师承张传芳、朱传茗、沈传芷等名家,主攻花旦,正旦、闺门旦俱能胜任。获中国戏剧梅花奖、文华表演奖、中国戏剧节优秀表演奖、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日中友好协会“山本安英文化基金会”大奖等。曾任第七、八、九、十届上海市政协委员,文化部振兴昆剧指导委员会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上海戏剧家协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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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年轻丽人走进房间。排练厅的氛围为之一亮。
第一个女孩,白净的鹅蛋脸上一双杏眼生动,说话声音中气十足。第二个女孩,俏丽娴雅,眉目间似喜非喜,带着一股娇怯之态。第三个女孩,肌肤胜雪,身段丰腴,举止中透露出男孩似的英气。
她们都简单地束了头发,穿着黑色卫衣、运动裤、白色练功鞋,一色素颜,但难掩出众的五官和眉眼神韵,让你觉得,即便把她们置身于一大群人里,你还是能一眼把她们辨识出来。毕竟,考入戏校,然后成为上海昆剧团的演员,学艺十多年,她们就是从千万人中层层选拔上来的。
初春的一天,这三位上海昆剧团的青年演员来排练厅,是为了进行演员考级前的准备,因此特意请来梁谷音老师坐镇点拨。
梁老师来了。刚烫好的短短的鬈发、红唇、红指甲,脱下紫色的羽绒服后,是一件白底漫撒巴掌大红玫瑰的毛衣,每一朵都怒放着,外罩一件橘色的对襟马甲。梁谷音熟练地开了空调,然后找到排练厅边上的椅子坐下,小口抿着学生带来的咖啡,示意三位演员开始,并无多话。
第一个女孩,演红娘,唱《西厢记》里的《佳期》。第二个女孩,演小尼姑,唱《孽海记》里的《思凡》。第三个女孩,演窦娥,唱《窦娥冤》里的《斩娥》。每人的片段大约一刻钟。唱完后由梁谷音点评。但有时演到一半,梁谷音也会叫停,上前纠正一些动作细部,并亲自示范。
梁谷音1942年出生,如今她不再能下蹲那么低,起身时也要缓缓,但那些词还是脱口就来。她娓娓唱出小尼姑对生命的向往,也演示红娘的忠勇天真。这一刻,她没有上妆,单论年纪,她超过眼前任何一个青年半个世纪,但在瞬息的行动之中,眼波流转,手指微动,却比眼前任何一个丽人更像少女——不是少女“白幼瘦”的形态,而是少女抑制不住的活泼,那种不知畏惧的生命力,真是奇妙。
她抓住了那种抽象。
思凡
许多人都知道梁谷音在浙江出生。
抗日战争烽火连天,梁谷音的母亲为躲避战乱,于浙江金华群山围绕的山洞中诞下这个女孩。早春,细雨霏霏,空谷幽兰,山峦回响婴儿的啼哭,受过教育的母亲为她起名“谷音”。
但许多人不知道,其实梁谷音是在上海长大的。她曾在上海虹口区的山阴路度过童年,后随父母离开城市,回到祖籍浙东新昌县城关镇购地住下。世事变化,对大人的生活或许会有种种冲击,但在孩子眼里,只一味觉得新鲜有趣。梁谷音后来回忆这段回乡之旅:“一下子世界变得如此小,用不着花多少时间就可以从城东跑到城西,再由城西直奔城北。但是我的小天地倒相反大了几十倍、几百倍、几千倍……”
然而,回乡第二年,父亲过世。母亲匆匆将家里仅剩的男丁——小弟送到杭州外公外婆家寄养。其余几个都是女孩,除了大姐已经读书寄宿,剩下三个都还年幼。一天早上,母亲叫醒三个小女儿,给她们穿上出客的衣服,给她们一人吃一根平时只能分食的油条,然后带着她们走出城门,来到城西墙角下的万福庵。
只见佛堂里的女师父们坐在左上方,正中间坐着当家的师太。3岁的小妹妹被带上来了,住持摇头说“罪过,太小”,4岁的大妹妹被带上来了,住持摇头说“太凶”。梁谷音瞬间明白了来庵堂的用意,再也不敢看师父们一眼。此时,只听得“嘻嘻嘻……这个好,这个好,嘻嘻嘻……”
就这样,梁谷音被留在了庵内。这一年,她8岁。
母亲将两个小妹妹分别送养到乡下农家,然后只身回到上海,在一家羽毛球厂担任绘图员。自此,家庭四散,天各一方。
留在庵里的梁谷音获准白天继续上学,晚上回到庵内居住。有时起夜,看到两旁的四大金刚瞪着眼,梁谷音吓得钻进白天让她害怕的疯尼被窝,再也不敢独自留在房间。
四年时光,在晨钟暮鼓和香烟素食中度过。20世纪50年代初,在上海打工的母亲听说了华东戏曲研究院成立并开办昆曲演员训练班的消息。据说,考入者的餐食、衣服都有着落,母亲便想到了几个孩子中年龄最为合适的梁谷音,托人带女儿到上海赴考。
命运流转,让梁谷音又回到了上海,凭借聪慧的领悟力和天生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被录取为昆大班一员。许多年后,当她因扮演《思凡》中的活泼小尼姑被人称道时,便有人问她,是否庵里度过的童年经历让她更能理解角色性格。
在离开近半个世纪后,梁谷音曾有一次重回万福庵。当时,这里已成为新昌县税务局。她后来在散文中写道:“那几间木屋庙堂已改造成亭台楼阁,供游人欣赏。牛仔衣、沙滩裤、时髦中西服装充塞公园,使我无法联想起当时师太、尼姑们那灰袍、黑帽、黑布鞋。果树依然存在,只是苍老无力,再也结不了果子。卡拉OK的节奏把那使人消沉的钟鼓声驱除得无影无踪。”(《解放日报》1992年10月27日)
据说,在不见了梁谷音后,老疯尼从此只要看见庵门外开过长途汽车,就在后面拼命追着,喊着:“回来呀!不要去啊!学戏太苦,我让你念书啊!”
佳期
1954年,梁谷音走入华东戏曲研究院昆曲训练班,成为训练班招收的第一届学员(即昆大班)。
入学之际,曾经散落各处、以为再也没有机会接触昆曲的传字辈的老师再次被召集一堂,他们对这份称得上失而复得的工作倍加珍惜,也将自己毕生技艺和满腔的爱都投向了这些十来岁的孩子。
其中,有些老师过去是台上的明星,谢幕时都有太太们扔出金戒指。有的老师本身就是梨园世家传奇。但对于小梁谷音而言,从庵堂来到尘世,她记得的是老师们的恩慈——
朱传茗老师“宠爱我们到了放纵的程度,天热上课大家吵,老师偷偷出去买冰砖,又怕校领导知道了要挨批,他就披一件黄色雨衣,还有帽子里、口袋里都装满了冷饮,关起门来先让大家吃个舒服,然后再乖乖地听他上课”。夜里,老师又自掏腰包,给演出的孩子们加上炒面、蛋糕、巧克力等消夜。
张传芳老师的笛子里,被学生淘气地放了香烟灰,“等老师一吹,灰就沾满了一脸。老师却一声不响,用手帕把脸擦干净了,然后取出一盒火柴,对我们说:‘唱一次曲子拿掉一根火柴。’我们觉得好玩,就照着做了,唱一遍拿一根,等一盒火柴拿光,曲子也背得烂熟了。同时也不由得生出了一种惭愧之感,从此再也不胡闹了。”后来,听说了朱传茗买冰砖给学生吃,张老师什么也没说,第二天进教室就带了几斤糖果,往桌上一放,拿起笛子,淡淡地说了一句“下课再分”。
还有,总是穿一身笔挺呢中山装,皮鞋擦到一尘不染的华传浩老师,为了教大家演戏而亲力亲为,但当时课堂上少男少女不好意思互相背,因此让梁谷音跳上自己的背。“老师终究是五十开外的人啊,万一有闪失,如何得了。华老师笔挺的呢中山装揉皱了,裤子上被我踩得满是泥脚印,他汗淋淋、气喘喘。”
还有“那大肚子要三个男生用手才能围住,半夜里呼噜声可以震动那大洋房”的杨尘茵老师。他是戏剧大师欧阳予倩的编剧和顾问,精通古文,因此负责讲授唐诗、宋词、《三字经》。但小孩们常常去拍拍杨老师的大肚子,拉拉他的长胡子,他只好望着大家苦笑、摇头,嘴里连连讲:“将来要懊悔、要懊悔的呀!”
学戏的孩子一律住校。过年的时候,别的孩子都回家了,除了无家可归的梁谷音,在空寂的大楼里和留守的杨老师结伴。两个人用煤油炉子烧了一块肉,放上几个蛋,再煮上一碗面,两个人各自诉说自己失去的亲人。
而失去了女儿的沈传芳老师,更把与亡女同龄的梁谷音当作自己女儿呵护。沈老师教她旦角戏,也为梁谷音添衣服、置皮鞋,冬天送来热水袋。“他为我在艺术上有所长进而喜悦,也为我不争气而气恼。天灾人祸时期,他自己的儿子吃青菜,我却天天两个荷包蛋。”
来学戏前,听说学戏要挨打。但到了训练班才发现,老师们当真把这些学生当作手心里的宝。
也是因为有这些大师的倾心相授,“昆大班”学员后来星光熠熠,涌现了蔡正仁、岳美缇、华文漪、张洵澎、计镇华、王芝泉、方洋、刘异龙、张铭荣等名家。
许多年后,梁谷音北上去向京剧老师学戏,被震住了:他们的传统规定好严格啊。学生必须站着学戏,不喝一口水,京剧大师于连泉不苟言笑,令人望之生畏。但即便是这么严肃的老师,一听说梁谷音是传字辈的学生,立刻刮目相看,精心传授。一个月后,当学艺的梁谷音告别回沪时,老师还请梁谷音吃了一顿美味的鲁菜。
痴诉
梁谷音自己也长成了一个让观众们刮目相看的人。
1956年,梁谷音为郑传鉴老师做搭档,演《戏叔别兄》,第一次演“潘金莲”。这天,来看戏的有娄际成、焦晃、祝希娟等。戏演完了,娄际成指着梁谷音说,“这个小孩是天生的一个‘潘金莲’。”前辈老师的眼中,闪烁着遇到人才的惊喜,对于才14岁的梁谷音来说,这话却格外刺耳:“凭什么我就是个坏女人?”
但也许梁谷音自己也没意识到,早早离开家庭独自生活的韧劲,造就她一股压抑不住的生命力,像从石板里钻出的小草一样。从业务上讲,她演闺秀没问题,但在气质上,她能为性格复杂的女性角色注入不一样的生命力。似乎就是娄际成的这句话为她定了性,从此,这些角色都成了梁谷音的代表性角色。
此后,梁谷音出演《烂柯山》中的崔氏,苦守一个屡试不第的丈夫,逼着丈夫离婚后丈夫却高中,当丈夫用马前泼水表示难续前缘时,要演出那种痴癫无奈。
梁谷音还出演《蝴蝶梦》中的田氏,在亡夫庄周的灵前难压春心,对王孙痴情,甚至为了救王孙打算劈开丈夫的棺材,要体现个中的纠结煎熬和强烈的心理斗争。
梁谷音也出演《水浒记》中的阎婆惜,即便嫁给宋江这样的好汉,却是豁出性命,也要追求自己所爱。
这些女性或许不够坚贞,不够善良,不够忠勇,不够无私,但她们是真实的,有渴望,有欲望,她们要活、要爱,生活下去的欲望压倒了礼教,她们不是简单的恶人“脸谱”,也不能归结于外部压力下的“无辜”。梁谷音独辟蹊径,给了复杂人物以生命,“几多怜悯,几多恨”。
几十年的舞台生涯,梁谷音用自己的演绎不断追问这个问题。她看托翁名著《安娜·卡列尼娜》,也揣摩福楼拜《包法利夫人》里女主人公的心态。戏中人痴,座中人痴,台上人更痴。她用“腰”展示“妖”,也用“准确”去演绎“复杂”。这是文学和艺术对人性的叩问。
也因此,梁谷音赢得了“性格演员”的名号,获得奖牌和荣誉,并为自己赢得了陈从周、谢稚柳、陈佩秋等大师级粉丝。陈佩秋为梁谷音题词,而陈从周“为爱豆刷火箭”的方式,是在上海留下“不可移动”的痕迹——他在设计豫园园林时,为其中一处命名为“谷音涧”。
2019年3月31日,在77岁生日之际,梁谷音最后一次出演全本《潘金莲》。这一次,距离她初次演出潘金莲,过去了63年。一个甲子的时间里,外部世界许多名利都已消散,但戏中人还是这么冲动、鲜明,永远年轻、天真、风流。
只是台下,大师和戏迷都陆续走了。就在2022年1月6日,昆剧表演艺术家张继青去世。因疫情之故,梁谷音没能去江苏相送。在上昆排练厅,看着花朵般明艳的新一代青年演员走来走去时,梁谷音说:“我们这一代人到了陆续退场的时候了。”
寻梦
初春时节,春寒料峭。这天,在上昆排练厅为三位青年演员辅导时,梁谷音再三强调了一个概念:“不要动这么多。”
为演《思凡》的演员讲解时,她说:“这个角色的性格是活泼的,但你是要稳的。”
为演《佳期》的演员讲解时,她示范:“这里有动作,但不用为动而动,更不需要浑身动。要干净、明了,16分钟的《十二红》要一气呵成,让观众为你所动。”
为演《斩娥》的演员指导时,她说:“我小时候看到梅兰芳演戏,也不见得先生有大幅度的动作,好似不动。但一场戏排下来,一点不闷。‘不怎么动,却处处动’,这才是大师。我就想到,现在很多昆曲爱好者来学戏,新手都偏爱动作特别多的段落,因为动作能掩盖不足。我就明白过来:这‘多动’的是学员,角儿的范儿在于‘不动’。”
昆剧演员看似缓慢的移动,最后都会指向一个雕塑般的静止定格。在定格和定格之间的移动,是体现动作,还是体现动态,这两个概念之间有一种微妙的差异。
于是,在排练厅,不断能听到梁谷音的耳提面命:“动太多了”“要收”“不要撒”“你不要撇”“收”“提”。
我问其中一位青年演员:“在你们所有的老师中,梁老师算凶的,还是算温和的?”
青年演员笑了,想了想,说:“走心的”,又补充说:“她情愿你少动,觉得多动搅戏。”
等送走青年演员后,梁谷音说:“这种领悟,肯定也是我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琢磨出来的。一开始学习昆剧时,肯定也是从基本功开始练习,追求每个动作的到位。但到今年,我已经学戏68年了,现在再让我们这些老演员去追求动作的灵活度、肢体的表达,肯定不如青年。但是,你有积淀下来几十年对演戏的体会,对角色的体会都化在你的骨髓里、血液里。”
皮肉或许会衰老,一个人身上的那股劲却不会消磨,甚至会随着时光流逝,淬炼得更加突出。
1949年10月1日,浙东新昌县庆祝国庆。刚上小学的梁谷音和同班同学扭着秧歌,绕着小镇,足足跳了两小时。路边的人们和进城的解放军看了,都拍手鼓掌。有人指着梁谷音说:“这个穿绿背心的跳得最好。”这一下梁谷音更是来了劲地跳,等回到家后,腿都抬不起来了,绿背心也被汗水湿透。“可我是那么开心。下一次再要我跳,我还会这么欢。”
命里注定,她能吃好这碗饭。
上昆排练厅。人散后,梁谷音起身,关灯、关空调、整理大家刚刚坐过的椅子。她手指触碰椅背的时候,我想起网上看到一位昆剧戏迷的留言,于是说给梁谷音听:
一位戏迷坐公交车时遇到梁谷音,两人坐在前后排。梁谷音下车时起身,衣服下摆擦到后排戏迷搁在扶手上的手指。于是那戏迷兴奋地写道:“那可是我离梁谷音最近的距离。”
梁谷音听了以后连忙说:“他的意思是不是我碰到他,忘记道歉了?”
我说:“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他留言是表示激动,没想到能在公交车上看到喜爱的昆剧名家。”
梁谷音说:“名家也要天天坐公交车的呀。”
她穿回紫色的长款羽绒服,戴好帽子。这一刻,坚韧的梁谷音、倔强的梁谷音都被裹进外套里了。她要赶着走了。
梁谷音要去女儿家,为外孙女做饭。那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在梁谷音的一手调教下,也在学习昆曲。不同时代的少女,会面对命运中相似的憧憬和困难。不同境遇里的女性,也在一定程度上分享过同一种理解。她们的存在,让未来变得难以驯服,唯其如此,生命变得可期。
梁谷音说:“人生就是这么一个过程。从学一二三四开始,到学五六七八,乃至十百千万。然后回到一千,回到一百,回到十,回到一,回到无。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最后留下——魂。”
原标题:八十岁,仍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