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回望梅兰芳“走出去” 赓续梅韵出海华章
梅兰芳剧照
1930年2月17日,纽约百老汇四十九街戏院,梅兰芳访美首场演出正式拉开帷幕。当日,《纽约世界报》发表评论道:“梅兰芳在舞台出现三分钟,你就会承认他是你所见到的一位最杰出的演员。演员、歌唱家和舞蹈家,三位一体,结合得那样紧密无间,你简直看不出这三种艺术相互之间存在什么界限,这在京剧里确实是浑然一体而不可分解的。”
梅兰芳在美国的演出轰动剧界,戏剧家、评论家好评不断。而在这次访美之前,梅兰芳于1919年、1924年两次访日演出,已在亚洲文化圈声名大噪;访美演出之后,1935年在苏联演出又引起轰动。梅兰芳数次出访演出,将中国传统戏剧成功融入世界潮流,成为当年中外文化交流里程碑式的事件。
尽管梅兰芳离开我们已经60年了,但自2022年初梅兰芳纪念馆等单位在国家博物馆举办《梅澜芳华——梅兰芳艺术人生展》以来,社会各界人士踊跃参观,好评如潮。近日,梅兰芳纪念馆整理出版梅兰芳经典口述史《舞台生活四十年》(典藏版),推出《梅兰芳艺术人生文丛》(10种),再度形成多媒体传播下梅兰芳艺术的关注热潮。确实,梅兰芳作为20世纪耀眼的艺术大师、文化巨匠,他的艺术、他的思想精神、他所构建的表演艺术体系以及他所体现的文化自觉、文化传播,至今仍有持久深远的影响。梅兰芳艺术的世界性,依然是我们今天需要系统深入总结和研究的课题。
日本《朝日画报》刊登的梅兰芳赴日演出海报
一
梅兰芳的世界意义,首先在于他最早把中国京剧带出国门,并进入世界舞台,使得中西戏剧步入平等交流和相互对话的空间,这是梅兰芳艺术的独到贡献。
1935年,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在莫斯科观看梅兰芳演出后不久,即写出了《中国的第四堵墙:论中国戏剧的幻灭效果》。意大利艺术批评家马可·斯科蒂尼认为,这本书是布莱希特对20世纪国际戏剧史做出的最为深远、最为不凡的贡献之一。在关于梅兰芳的论述中,布莱希特首次使用了术语“间离效果”,这意味着梅兰芳艺术为布莱希特的研究提供了理论界定,帮助他找到了一种与建立在自然主义幻想基础上的欧洲资产阶级戏剧完全不同的表演手法。
如果说将梅兰芳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并誉“世界三大戏剧体系”源于中国学者的理论归纳,那么美国著名戏剧家、剧评家斯达克·杨提出京剧与希腊古剧、伊丽莎白时代戏剧“颇为相似”的认识,则可视为西方人眼里的“三大戏剧”比较观,他直言,“梅兰芳的戏剧是我所见到的一种对希腊古剧最深刻的诠释”。
因而,梅兰芳“走出去”的贡献和影响,不仅在于梅兰芳首次把京剧艺术带到西方,更重要的是梅兰芳的艺术影响了西方戏剧和当代艺术,引发欧美、苏俄戏剧界及艺术界从中国戏曲吸纳、借鉴舞台艺术所具有的可能性,从而反思自身戏剧的局限性。作为中国戏剧代表与文化符号,梅兰芳长久深刻地影响世界戏剧的发展,迄今仍可说没有第二人。
《梅兰芳歌曲谱》
二
梅兰芳访日、访美、访苏三国五次演出的成功,除了中国京剧艺术的独特魅力以及梅兰芳精湛表演带给外国观众的视听冲击之外,究其根本,还在于出访演出本身就是梅兰芳主动弘扬传统艺术、具有文化自觉的体现。
梅兰芳出身梨园世家,经历坎坷,学艺勤勉。他年轻成名,却不骄不躁,虚怀若谷,有强烈的追求和担当精神,时装新戏、古装新戏等创作便可见出他的不凡。梅兰芳所处的时代,是一个革故鼎新、风云多变的时代,封建王朝没落衰朽,外来思想文化潮水般涌来,人们在看到西方船坚炮利的同时,也感受到其科技文化的领先,传统戏曲自身的信心已经摇摇欲坠。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梅兰芳的坚守和“走出去”本身即是一种光大,而通过出访演出获得的轰动效应也是对文化焦虑最好的回应和证明。
1913年之后,梅兰芳的收入已相当可观,他不仅被中国观众所热捧,也为居华的外国人所喜欢。尽管演员在当时是一种谋生职业,然而梅兰芳出访国外的目的并不是从经济观点着眼的。1919年,梅兰芳在首次访日演出后说道:“这仅仅是我企图传播中国古典艺术的第一炮,由于剧团同志们的共同努力,居然得到日本人民的欢迎,因此我才有信心进一步再往欧美各国旅行演出。”
梅兰芳出访演出的成功,还缘于每次行前精心的准备。以访美为例,1930年之行经历了近10年的筹措准备,涉及各个方面的工作。与其同行的戏曲理论家齐如山在《梅兰芳游美记》里详细介绍了全过程。首先,梅兰芳及其团队分工细致而明确,由冯幼伟负责筹款及外交事项,吴震修等负责了解美国观众的爱好,齐如山担任宣传、著书、绘图,梅兰芳则设计制作舞台装置及服装道具的图案和色彩,而剧目的选择则由大家出主意并征求熟悉美国情况的中外友人的意见。
考虑到外国人看中国戏,“排场、行头、举止、动作等等还容易入眼”,“惟独歌唱一层,最不容易顺耳”,梅兰芳及其团队编辑了《梅兰芳歌曲谱》,把预备出访演出的戏中唱段,谱成五线谱。具体来说,先由琴师徐兰沅、马宝明记写传统工尺谱,再由刘天华译为五线谱。琴师持胡琴、笛子校对一稿,接着刘天华以小提琴试奏,琴师再进一步校改。然后,交由梅兰芳反复演唱,刘天华再依腔修改,并将修改记写的曲谱以小提琴演奏给梅兰芳等听,征求意见。改谱工作前后持续了七八个月,又由汪颐年代为画谱,杨筱莲、曹安和、周宜校对,最终告成。与此同时,团队还着手准备《梅兰芳访美图谱》的编撰工作,绘制了包括行头、古装衣、冠巾、扮相、脸谱、舞谱、切末乐器等种类繁多的近2000幅作品,不仅精致美观,而且有中英文对照,也在宣传方面起了很大作用。
这些准备不仅使一般观众能够领略东方之殊,而且让美国戏剧、艺术工作者能够跨越文化,从专业角度认识和评价梅兰芳,推动梅兰芳及所代表的中国戏曲艺术真正与西方戏剧形成对话和交流。
梅兰芳的演出不是浮光掠影的昙现,而是从艺术层面打动并进入西方主流戏剧的一次碰撞。在热闹的掌声鲜花和媒体不绝如缕的称赞背后,梅兰芳艺术和中国戏曲表演体系对西方戏剧、当代艺术创作产生深刻影响,使得“中国话语”走入西方戏剧理论。至今,“梅兰芳与20世纪国际舞台”仍然是西方戏剧界学者探讨的一个重要话题。因为梅兰芳,西方戏剧创作出现更多交流、交融和新变;因为梅兰芳,中国戏曲成为世界戏剧大家族不可或缺的一员。梅兰芳所代表的中国戏曲表演谱系纳入世界舞台,真正构筑起世界戏剧的多元形态和整体面貌。
《梅兰芳访美图谱》局部
三
人们常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不同历史和国情,不同民族和习俗,孕育了不同文明,使世界更加丰富多彩。作为文明古国,中国有5000年灿烂辉煌的历史,绵延不绝,形成独特的中华文化思想体系。京剧根植于传统文化沃土,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梅兰芳的艺术不仅是语言、声音、身段、舞蹈层面的,更是思想和精神层面的。他所接受的启蒙教育和学戏技艺,都打上传统深深的烙印。对传统,他有着比一般人更深的理解和热爱。
梅兰芳也是紧跟时代,与时俱进的,他是守正创新的代表。在传统文化遭受攻讦、批评时,他将作为“旧文化”代表的京剧艺术推向了一个新的历史高度。旧时演员多为穷苦人出身,在学艺练功和提高技艺方面,或者可以技艺超群,但受文化程度所限,对所演作品意涵及人物的理解难达深处。而思想性恰恰是梅兰芳超凡脱俗、达于艺术前列,使其具有高度文化自觉的重要原因。这种思想性同样体现于他的历次出访演出。梅兰芳访日、访美、访苏演出,不仅考虑自己的艺术表演,更着眼于了解和关注对象国的历史文化、戏剧传统、观众接受,努力克服文化和语音的差异与不同,做到知己知彼。
梅兰芳属于20世纪,也属于21世纪,也属于新时代。梅兰芳经验是中华文化传播的宝贵财富。今天,中国综合实力不断增加,新时代为文艺繁荣发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广阔舞台;今天,剧团体制已经发生根本变化,支持剧团的经费愈益充足;信息通信拉近了国与国、人与人的距离,中外文化的交流愈益频繁。我辈应从梅兰芳“走出去”的生动案例和宝贵经验中汲取养分,更好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以文载道、以文传声、以文化人,向世界阐释推介更多具有中国特色、体现中国精神、蕴藏中国智慧的优秀文化。
(作者刘祯为梅兰芳纪念馆馆长)
(本文图片由梅兰芳纪念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