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民的指导下，刘琳（左三）正在田间翻地。

端午节，村民表演黄梅戏。

刘琳（前排左三）、张楚苑（前排右一）陪伴村里孩子。　本版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刘琳认为，驻村规划师最后的工作是悄悄退出村落。那时，村里的人会自觉接过规划的指挥棒。但不要着急，这需要时间！

是保持村落的传统风貌，还是赋予其新面貌，将木构建筑换成钢筋水泥？是将民间艺术收集、研究、整理，再送入博物馆保存，还是让村里的年轻人爱上本土艺术，学习并传承下去？

作为一个拥有悠久农耕文明史的国家，中国广袤的国土上遍布着众多形态各异、风情各具、历史悠久的传统村落。从2012年12月至今，我国总共评定了五批传统村落名录，共计传统村落6819个。

传统村落凝结着历史的记忆，反映着文明的进程，是民族的宝贵遗产，被认为是农耕文明村落民居的“活化石”。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提及传统村落，凋敝、损毁，落后、贫穷，似乎想不起一个美好的词语来形容。

古老的传统村落也需要在现代社会中重新焕发生机，为此，建筑学家、民俗学家、艺术学家、人类学家们纷纷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在这颗“活化石”上不断试验，试图找出一种内外兼修的方法，以解决传统村落保护难题。

有自认为成功的经验，也有羞于言语的失败案例。而这一次，是一个四川姑娘扎根万涧村，成为传统村落新村民，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故事。

一个不太能被理解的决定

第一次见到刘琳是在去年10月第三届传统村落保护暨乡村振兴——潜山·北京两地论坛上，她个子不高，但浑身充满着活力，洋溢着热情。从她为论坛嘉宾讲解项目的情况来看，刘琳应该是个认真、负责的人。她对万涧村的情况十分熟悉，大到村里的历史、房屋建筑的风格；小到村里有多少人，每户人家外出务工都在干什么，刘琳如数家珍。

刘琳大概是基层选调生，不然她怎么会对本村情况了解得如此清楚；也许她是潜山市派驻到村里的驻村干部、第一书记，不然她怎么会和潜山市委、市政府领导相处得如此自如且没有表现出胆怯。

都不是，刘琳驻村，但不是第一书记也不是选调生，她是中规院（北京）规划设计有限公司派到安徽省安庆市潜山市龙潭乡万涧村的一名驻村规划师。

什么是驻村规划师？时光回溯到2017年，安徽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委托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在省内开展传统村落保护试点工作，实施以传统建筑保护利用为切入点，以多元协作方式推进乡村振兴项目，助力乡村建设项目实现“共谋、共建、共管、共评、共享”，推动乡村治理现代化。驻村规划师就是被派到当地的第三方技术顾问，其目的是为推动项目进行。

“我们职业的确和大家认为的第一书记、挂职干部不一样，驻村规划师更像是资源整合者，在整个乡村振兴事业中是前端触手、是政策落地的执行者、是传递资源的桥梁纽带。”刘琳描述了她的职业角色。

一般来说，驻村规划师首先要正确理解国家有关乡村的政策，然后根据村落现状进行梳理，制定一个能够促进城乡互动互促的规划行动，包括宏观、中观、微观三个层面，并确保规划行动能够成功落地实施。

安徽省西南部的万涧村，处于大别山东麓边缘山区，背靠天柱山北部，地势高差大。典型的山地地貌造就了万涧村独特的自然风光，皖水依傍、群山环绕，古树古道、奇石索桥、溪流古宅星罗密布于万亩竹海之中。

万涧村有着几百年的历史，为皖西南传统特色村落。皖派地域文化、宗族孝亲文化、原生态农耕文化、传统民俗文化在村内数百年历史的传统建筑中融为一体。因其古村落保存较为完整而被选为传统村落保护试点工作项目的示范点。

也是在2017年，“90后”刘琳完成了她的学业，获得四川大学生物工程硕士学位。与大多数应届毕业生一样，刘琳也面临着就业的选择，有一点儿不同，她的目标是要到乡村工作。

做出到乡村去的决定，并不是刘琳一时头脑发热。她告诉记者，在“感动中国”节目里，有一期是讲述海归留学生到湖南湘西扶贫的故事。她觉得这件事情很酷，乡村确实需要年轻人。有了这样的想法，刘琳加入一个公益组织，成为湖南的一名扶贫专员。

毕业后的乡村工作经历让刘琳更加觉得乡村需要改变。2018年，当知道安徽省的这个传统村落保护试点工作需要驻村规划师时，刘琳投身乡村事业的热情再次被点燃。就这样，她从北京辗转来到万涧村，开启了驻村生活。

“身边的朋友不太能理解我的决定，他们觉得参加一年公益活动后，我的好奇或是热情会逐渐消失，农村的环境会迫使我回到城市工作。”刘琳讲起了她继续扎根乡村的原因。出生在四川省南充市农村的她，从小就对传统村落有着特殊的感情，“我的老家是千年历史古城，在我看来，传统村落维系着乡愁，是历史的见证者；现在的传统村落亟需保护，也亟需重新被认识。”带着这份质朴的情感，刘琳成为守护传统村落队伍中的一员。

“来了，就要驻下来。”刚成为驻村规划师，刘琳认为自己是来驻村的，规划师是后来赋予她的角色。尽管有着乡村工作的经历，在这个语言不通、老人妇女居多的山村，融下去依然是她面对的最大难题。于是，她挨家挨户走访，帮助村民分担农活，最深度地参与到万涧村的日常生活。

在刘琳的桌上摆着一些小本子，从驻村的第一天开始，每天她都会在本子上写下村里情况、规划思路和工作总结。这样的本子，她已经写了30余本。

和村民“斗智斗勇”

“2018年，万涧村传统村落保护项目启动，联合团队从村落治理机制建设、乡村产业培育与反哺、传统建筑改造与合理利用、传统建造技术传承与创新、公益力量及社会资本引入、传统文化传承与活化等多领域探索村落保护路径。”这是刘琳接受记者采访时首先会介绍的项目内容，但她觉得这种介绍有些不接地气，于是她会补充，“在万涧村第一件做的事情就是和村民斗智斗勇做好老屋的保护工作。”

在6819个传统村落名单中，安徽省共有400个村，而万涧村则是2019年被列入第五批传统村落名录。村内建筑形态体现了聚族而居、祠宅合一、内雕外素、呈中轴布局的大体量皖西南大屋独有特征，如散布于溪谷两侧的杨家老屋、杨家花屋、芮家老屋等。村落中依旧保留着唱黄梅戏、舞狮子、戏花灯等传统文化形态，存有潜山市唯一保存完好的古戏楼。

刘琳刚到万涧村时，看到的是撂荒的土地，长过膝盖的荒草和因为长年失修快要倒塌的老屋。35个村民小组、702户、2573人，常住人口不足1000人，耕地约600亩，在摸清村内情况后，刘琳作出了这一判断：和其他村落一样，万涧村老龄化、空心化问题凸显，社会系统严重破坏，传统文化逐渐消失。在刘琳看来，唤醒万涧村，不管是保护村落还是发展产业，单方面的输血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要让村民参与其中并受益，建立一个合作社将保护和发展结合起来。

外部力量进入熟人社会的乡村本就不容易，更何况她想做的还关系到村民最在乎的两样东西——土地和房屋。刘琳想要快速推进老屋保护工作，信任问题让她举步维艰。

“小刘，你们单位的全称是什么？你说你们单位在北京，那你们单位具体地址在哪里？你们领导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我在你们网站没有查到你的名字呢？你们不是受安徽省住建厅的委托吗，那委托文件在哪里？几天后，有人去县政府举报我是传销组织头目……”现在回想起被村民举报，刘琳觉得挺有趣的，也是一次次“举报”让村民彻底明白刘琳她们没有什么坏心思。

在刘琳开始推进项目前，同事曹璐曾提醒她，老屋保护需要解决一个核心问题就是它复杂的产权关系，以及考虑流转问题。

着手杨家老屋的抢救抢修就遇到这些问题。杨家老屋为33户人共同所有，占地面积为2643平方米，有99间房，鼎盛时期的杨家老屋有一两百人居住。它的产权关系是分散的，村民的想法也是复杂的。杨旵才是杨家老屋的住户，听说有人要打老屋的“主意”，在外地务工的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害怕被骗了。

刘琳告诉记者，和老杨一样，许多村民顾虑重重。趁着外出务工村民春节返乡的时间，组织了一次村民代表大会商量流转杨家老屋。有村民觉得老屋值钱，需要每平方米1000元的流转费；有村民认为可以不用流转费，只需将老屋修缮就可以，众口难调。对于刘琳来说，不到200万的项目资金肯定承担不了高额的流转费用。保护工作需要做下去，在这种情况下，经过刘琳游说，村民同意成立合作社，接受以房屋、土地、山林和现金等方式入股。

起名为“回味乡愁农民专业合作社”，合作社由理事会、监事会、管委会组成，整合了政府、社会和村庄等多方力量，因老屋所有权分散带来的保护发展难题得到解决。

2018年至今，合作社已经吸纳100余户村民以房屋、土地、现金等入股，筹集资金50余万元，整合47户村民，逾5000平方米的闲置老屋，系统改造成社区公共空间、儿童图书馆、老年活动中心和集地方美食、文化体验、精品住宿一体的旅游服务中心。整合废耕土地达村耕地面积1/3，复垦种植金丝皇菊、黄豆、萝卜等。

至此，刘琳明白乡村规划与城市规划最大的不同，就是乡村更加复杂。这其中有土地的复杂性、产权所属的复杂性、人际关系的复杂性。而她对驻村规划师也有了新的理解：很多时候更像是联络员。

乡村也有诗和远方

“驻村规划师不仅有保护和发展传统村落的任务，还会更加关注人，毕竟村民才是村落的主人，有人情味儿的村才是真正活起来了。”刘琳认为她在万涧村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人聚起来。

2019年的一天，村妇女主任杨积霞求助刘琳，想要组建广场舞团队，以前组织过跳广场舞，但跳着跳着人就散了，现在不知道从何下手。听到杨主任的求助，刘琳帮助她们在广场上布置了一个超大的投影幕布，放着广场舞视频，跑遍全村喊大家参加，广场舞团队也坚持下来了。

这件事情发生后，刘琳在思考，最初加入合作社的81户村民中，仅有2位女性，其中一位为村妇女主任，一位为村小组长。她觉得村子里女性的声音很弱，而妇女群体不应该在乡村建设行动中缺席。再结合多次开办妇女儿童培训，却很少有人能坚持参加的情况，刘琳决定在村里成立一个公益组织。

2020年9月，“涧行者”乡村服务发展中心成立了，杨积霞、杨积丽、严小五等十几名万涧村妇女成为第一批“涧行者”，负责对接资源、组织培训、推进改造项目，并提供面向老人、儿童的志愿者服务。

“我并没有去干预中心的发展和成长，也没有强制‘涧行者’筹备多少次活动。”在刘琳看来，她更像是大学社团的指导老师，会在“涧行者”遇到困难时给予建议。

中心成立后，刘琳告诉“涧行者”要将大目标拆分，设置一个个小目标去实现。于是就有了当年国庆节包饺子的团建；重阳节每位“涧行者”烧一道菜，邀请村里五保户老人的聚餐；由“涧行者”自发主办的乡村春晚……

刘琳直言，当“涧行者”完成一个个活动后，习惯就会被培养，以后不管是逢年过节，她们都会自发组织活动，寂静的村子一下子就热闹了。她打趣道，去年两地论坛上“涧行者”阿姨们准备的节目，可不是“强迫她们表演”的结果。

“端阳佳节农忙天，粽子麦粑美酒添。”这是收录在“万涧的诗”中村民杨天宇写的《乡村端午》开篇一句，合集里还有《杨家老屋重修有感》《悼袁隆平院士》等村民的原创作品。诗歌兴趣小组是刘琳引导成立的另一个社团，成员由万涧村里多数男性组成。刘琳讲到，成立之初是看到村民杨健遒、陈友华等在朋友圈发布作品，想着要不要把他们集中起来，建立一个微信群。群建立起来了，叔叔们白天干完活，傍晚时候就抱着手机开始在吟诗作对，在群里讨论、互相切磋、对对联。

从0到1的努力，《万涧诗话》诗集定版了。刘琳说希望通过类似于诗歌集以及一些村民关于他个人生命历程的回顾，让大家看到更立体的乡村，看到村庄的变化。乡村也有诗和远方，这是她们想出版诗集的初衷。

2022年4月25日，黄梅戏兴趣小组正式成立，“涧行者”秘书长杨媛珍悬着的心终于能够落地。与前面的兴趣小组不同，从提出想法到小组成立、组织活动，这些环节里再也没有刘琳的身影。黄梅戏是当地特色，看到其他村子都在学习黄梅戏，杨媛珍想着不能让传统文化丢了。她将想法向社团老师刘琳报备后，便着手进行。

刘琳多次被邀请旁听黄梅戏兴趣小组的排练。刚开始，村民胆很小，甚至于一个完整的黄梅戏段子都唱不出来。刘琳就问她们需要培训吗？她可以对接黄梅戏老师来教唱。村民表示，她们觉得黄梅戏剧团是一种专业化、学院派的唱调，失去了民间味道。

“传统的乡村规划是在短时间内去调研，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去理解作为人的尺度。”刘琳认为，在万涧村人的理解主要有三个方面：一个是留在村里的劳动力，可能是妇女、老人，也可能是一般的男性群体，他们与村落连接的感情最深，不管是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总之是村落的主体；另一个就是主动或被动离开村子，外出务工的群体，他们发展有好有坏，在寻求机会的同时随时可能回来，这部分人渴望了解家乡的变化，但是获取信息又不够全面、不够清晰；还有部分就是村里的孩子。

留住乡愁，刘琳和她的小伙伴们创建了微信公众号“回味乡愁”。在公众号里，记录了村里的精彩瞬间，有村晚、传统花灯节活动，还有村民们自己创作的散文、诗歌。

当一条条“涧行者”活动视频发布后，刘春海的儿子找到刘琳，他在外务工，说特别支持父亲参加黄梅戏兴趣小组，如果需要买什么东西直接告诉他。他表示，看到家人新的生活状态时，在外工作也踏实了。

刘琳说，驻村规划师就好像在帮村民认识世界，同时也在帮世界认识农村。

既不了解城市、也不了解乡村的孩子

在通往村落深处的路上，有一个设计独特的二层小屋，屋顶是透明天窗，躺在房间里抬头便能看到星空。刘琳把这个小屋称为萤萤公益书屋。在这里，孩子们可以写作业、看书、游戏。

第一次参观萤萤公益书屋，记者便向刘琳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在传统村落里，这座书屋与建筑群显得格格不入，像是一个网红打卡点，既融不进乡村，也不像城市的建筑。

刘琳解释，从建筑学的角度来说，村里的图书馆建于1980年之后，代表着不同的保护级别。原来图书馆是4个小隔间，为了更好利用，在保证老墙稳固的情况下，会植入新结构，解决采光问题。毕竟图书馆是为孩子而建，如果说只是把图书馆按照原貌修复，其实是吸引不到孩子的。

它的书架可移动，孩子可以在书屋里自由爬来爬去，捉迷藏等。在刘琳眼中，尊重过去最核心的建造技艺，同时也要融入新的思考，新与旧的结合，既保住了美，也解决了当前的问题。

2021年，张楚苑从北京大学社会学系硕士毕业，她也来到万涧村，成为一名驻村规划师，负责教育项目。“我第一眼看到萤萤公益书屋时，也会觉得是网红建筑，会质疑其建筑流于形式。”直到张楚苑看到几个小男孩在地上随意打滚，然后在书柜里钻来钻去，再到二楼榻榻米躺着后，改变了她对书屋的看法。

“书屋为孩子们营造了一个短暂的、与外界隔绝的空间，就像我们小时候发现的山洞，会将它变成秘密基地，萤萤公益书屋就是万涧村孩子们的秘密基地。”

依托书屋，刘琳她们设计了一个陪读计划，希望以月为单位，每月至少举办2期，每期邀请1-2位关注乡村教育、关注乡村发展的朋友来村里陪孩子们读书或看电影、和孩子们分享自己的见闻与喜乐、邀请孩子们了解自己的专业、跟随孩子们发现乡村的质朴与美好……从2019年5月开始，萤萤公益书屋陪读计划共开展以“小小艺术家”“运动，伴孩子成长”等为主题的各类活动近30余场。

发起萤萤公益书屋陪读计划是因为刘琳看到，村里的孩子放学回家都会沉迷于玩手机、刷视频，孩子之间也不熟悉。另外一方面，在和孩子们交流过程中，发现他们既不了解城市，也不了解乡村。所以，想通过陪读计划帮助他们正确认识农村与城市。刘琳和张楚苑她们还想借助高校的资源，将优质教育引入万涧村。

在微信公众号“回味乡愁”里，标注了乡建印象、文化传承、建筑活化、城乡共建、积极银龄、妇女发展、组织培育、产业发展、萤萤公益书屋陪读计划等九个标签。刘琳表示，这些内容都是她们想要做的，听起来可能有些理想主义，或者有些宏观，但框架在那里，她们会一步一步去做。好在，去年张楚苑加入了团队，今年已有三年城乡规划工作经验的郭秋晨也来了，驻村规划师小成团队。

刘琳认为，驻村规划师最后的工作是悄悄退出村落。那时，村里的人会自觉接过规划的指挥棒。但不要着急，这需要时间！